陈支书退休那年,我赶巧接任村里司帐的职责。他把印记和账本交给我的时候fre,手上还带着修路留住的石灰印子。
“我这辈子干过最对的一件事,即是修了那条水泥路。”他指着窗外说,嘴角带着倔强的笑。
我对这条路的记挂最早可以追念到十年前。当时我刚大学毕业回村,坐在迷糊机上颠得肾疼,路上的坑洼能把东说念主骨头震散。
陈支书那年五十出面,精瘦的身材像根竹竿,话语声息不大但字字有劲。村委会那张八十年代的办公桌,右下角的抽屉老是关不严,内部塞着他画的一摞路子图纸,边角齐磨毛了。
“这路得修。”他在每次村民大会上齐要重迭这句话,仿佛这是某种必须完成的典礼。
修路这事第一次注重暴虐来,是在杨长根媳妇难产那次。
那天地了场暴雨,村里到镇上的土路泥泞不胜。杨长根背着疼得直叫唤的媳妇往外走,一脚踩空摔进了水坑里。等赶到镇病院,孩子没了,东说念主也差点没保住。
陈支书本日就在村委会拍了桌子:“修路,必须修!”
可问题是钱从哪来。
上司拨款只够修条肤浅公路,离我们村还有五公里。剩下这段要靠村里自筹,而陈家村穷得叮当响,家家户户刚盖起砖房没几年,哪过剩钱修路。
陈支书不信这个邪,他四处驰驱苦求技俩,连县长家的门槛齐快踩平了。终末批了一小笔钱,但还差一泰半。
“我家出两万。”村民大会上,陈支书站起来说。全场鸦雀无闻。两万块在二十年前可不是极少目,能买下小半个村子的地皮了。
李二叔第一个站起来反对:“你疯了吧?那是你女儿娶媳妇的钱!你让陈小东若何说?”
陈小东是陈支书独子,那年刚在镇上找了个对象,正筹算第二年娶妻。
“娶媳妇可以缓两年,路不成再等了。”陈支书的声息很悠闲,目力看着窗外,像是在看着什么更远的地点。
会议扫尾后,他在门口点了根烟,手指微微发抖。有东说念主看见陈小东站在不迢遥的槐树下,情怀出丑地回身离开。
工程开工前,又出了个不测。
陈支书跑去县里签协议那天,村里来了个测量队,说要修高速公路,可能会流程我们村。音信一出,全村欢娱了。
“你傻啊,要建高速了,我们还修什么破路?”王麻子坐在村口的石凳上,一边剥花生一边说,“等高速修好,家家户户门前齐是水泥路。”
老黄家的公鸡从他脚边走过,踢了一脚,扬起一片土。
高速的事像一阵风,刮得东说念主心想活络起来。那段期间,修路的事就没东说念主提了,签了协议的工程队也没来。
直到三个月后,县里奉告说高速改说念了,不流程陈家村。
“我早说过,这种善事轮不到咱村。”有东说念主在小卖部门口感慨。
第二天一早,陈支书一个东说念主站在村口,铁锹插在地上,傍边放着一包水泥。他一稔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,和那些年青时下地干活的形势一模不异。
“要修就修,不成等了。”他只说了这样一句,就弯腰铲起了第一锹土。
当时我正在村口等摩的去镇上找职责,看见他一个东说念骨干得满头大汗,不知若何就自然而然地向前帮了把手。那铁锹千里得很,我一铲下去差点闪了腰。
陈支书头也不抬地说:“年青东说念主,不胆怯找职责。这路修好了,职责会我方找上门来。”
我没听懂他这句话,只当是荧惑我,笑笑就走了。
路启动动工后,村里分了两派。
一片是援手陈支书的,主如果村里的年青东说念主和在外打工记忆的。他们以为路通了对以后发展有平正。
另一片则是反对的,以老一辈为主。老刘头最为强烈:“把钱花在什么不好,非要修这条没东说念主走的路!”
四色网站是的,那条路真实很少有东说念主走。它不是通向镇上的骨干说念,而是绕着半个山头,通向村后头的一片幽谷。
“那地点有什么?就几亩薄田,连红薯齐长不好!”村民们不解。
更让东说念主起火的是,陈支书为了修这路,把原来用于春节福利的钱也拿出来了。往年村里每家齐有二斤肉、一斤糖和一袋挂面,本年全没了。
春节那天,陈支书家门口被东说念主泼了一盆浑水,门上贴了张白纸,写着”败家子”三个大字。
他擦了擦,又贴上了自家的春联,上联是”修得大说念千古业”,下联忘了写。
路修到第二年春天,出了大问题。
一场滂沱大雨事后,鉴定化的一段路面出现了纰谬,有些地点以至塌陷了。包领班王二被村民们堵在工地上,差点动了手。
“这是豆腐渣工程啊!”老刘头拄出手杖站在东说念主群最前边fre,指着那些纰谬痛骂。
陈支书赶来时,雨还不才,他的凉帽被风吹跑了,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。
“我的包袱。”他只说了这四个字,然后跪在了烂泥里,对着村民们磕了个头。
那一刻,骂声停了。
其后我才知说念,是工程队偷工减料,陈支书发现后依然晚了。他不但莫得考究工程队的包袱,反而自掏腰包把牺牲补上了。
“为啥不讹他们?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路是我们村的,垮了的是我们我方的路。”陈支书戴着顶破凉帽,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,“再说,谁让咱出的钱少呢,东说念主家能作念到这样依然可以了。”
那段路其后被再行修好,比其他地点还稳定。陈支书切身盯着,一天能在工地站十几个小时,饭齐是媳妇送夙昔的。
他媳妇是个瘦小的女东说念主,总一稔一件淹没的碎花衫,装饭的珐琅碗上缺了个口。每次送完饭,她齐会在路边站须臾,缄默看着丈夫坚苦的背影,然后轻轻叹语气走开。
路修到第三年,陈小东的亲事吹了。
小姐家嫌陈家拿钱修路,连彩礼齐拿不出来。陈小东气得摔了家里的饭碗,当晚就坐车去了广东,说再也不记忆了。
村里东说念主愈加民怨欢娱,说陈支书为了这条破路,连女儿的幸福齐不要了。
“他疯了,真实疯了。”连他最佳的一又友老王齐这样说。
那段期间,陈支书彰着羸弱了一圈,但路如故在修。每天天不亮就起来,搜检前一天的工程,然后安排新的程度。
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一个绿色的塑料文献夹,内部夹着路的设计图和几张像片。有一次文献夹掉在地上,我帮他捡起来时,看到像片上是个年青女孩,背面写着”杨长根家的丫头”。
我愣了一下才响应过来,那是当年难产死掉的杨家媳妇。
陈支书看见我手里的像片,目力复杂地说:“那小姐生前最大的愿望,即是村里能有条好路,无谓再为了看个病走三个小时的泥巴路。”
我第一次矍铄到,这条路对他来说,依然不仅仅一条路了。
第四年,路修到了山眼下。
这里有个贫穷,要绕过老槐树如故砍掉。那棵树据说有百年历史,树下有个地皮庙,是村里东说念主求子求祥瑞的地点。
工程队的见地是砍掉,省钱省力。陈支书坚合手绕说念,诚然这意味着要多花近两万块,还要多修一座小桥。
“这是祖先留住的,砍不得。”
就为这事,他跟工程队吵了一架,终末如故按他的意旨兴味办了。
绕说念决策需要征用李老夫家的一块菜地,本以为会很告成,圆寂老翁存一火不甘心。
“那是我吃了一辈子的地,一寸齐不成少!”李老夫坐在自家门槛上,咬着烟袋锅子说。
陈支书来了三次,说尽好话,搭理加钱,老翁如故不松口。
第四次,陈支书带了两瓶老白干和一条红塔山。两东说念主在李家堂屋喝到深宵,谁也不知说念他们聊了什么。天亮时,陈支书从李家出来,情怀惨白,走路齐不服定,但眼睛是亮的。
“老李甘心了。”他说完这句,就在村口的石凳上坐了整整一上昼,一动不动。
其后我在酒桌上听东说念主说,陈支书搭理李老夫,帮他把埋在外地的老伴迁记忆,合葬在村后的祖坟里。李老夫守了这个心愿二十多年,一直没钱好意思满。
“陈支书真有病,为了一条路,什么事齐耀眼出来。”酒桌上有东说念主摇头。
我看着窗外正在修建的水泥路,忽然以为这不是一条宽泛的路,而是一个痴呆老东说念主的空想和倔强。
路修到第五年,钱透顶不够了。
陈支书把家里能卖的齐卖了,连他爷爷留住的那块怀表齐当了。村里餍足出钱的东说念主越来越少,有些以至公开骂他是疯子。
“这条路就算修到天上,有什么用?咱村又不靠它发家。”
矛盾在一个雨天爆发了。村里召开大会斟酌是否连接修路,陈支书站在台上,衣服如故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衣服,显得愈加单薄了。
“路只剩终末两公里,必须修完。”他的声息嘶哑,像是彻夜没睡。
台下响起一片反对声。
“把钱花在灵验的地点吧!”“是啊,修这样多年了,见过哪条路这样金贵的?”“不如拿这钱建个广场,让老妻子们好跳广场舞!”
争吵越来越强烈,终末老刘头拄出手杖站了起来。房子里悠闲下来,齐等着这个村里最有威信的老东说念主话语。
“陈有根,我援手你。”
全场一片哗然。
“你们有谁铭刻三十年前那场山洪?”老刘头环视四周,“我家老迈即是在那场激流里没的。当时如果有条像样的路,粗略他目下还在世。”
老东说念主的话像一块石头,扔进悠闲的水面。全球这才想起,陈支书策动的这条路,恰是通向当年山大水程的地点。
“修吧,老陈。我出五千。”老刘头摸出一个布口袋,内部装着攒了多年的钱,一张张皱巴巴的,有的还带着霉味。
会后,陈支书独安详村口抽了一晚上的烟。村里通电不久,昏黄的街灯下,他的背影显得特地伶仃。
第二天,他照常去工地,脚步比往日更千里重,也更坚定。
路终于在第八年完工了。
通车那天莫得剪彩,莫得鞭炮,以至莫得一个像样的典礼。陈支书一个东说念主站在路的止境,望着我方的”作品”,嘴角微微上扬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样昌盛,像个完成了功课的小学生。
“你笑什么?”我问他。
“我笑这条路,它终于有东说念主会走了。”
他指了指路的另一头,一个生疏形貌骑着摩托缓缓驶来。那是镇上水利站的职责主说念主员,来勘测山后水库的。
自从路通了,村里持续来了不少外东说念主。有作念地质勘测的,有看地皮流转的,以至还有旅游公司的东说念主。但村民们仍不解白,为什么要花十年期间修一条看起来没什么用的路。
直到客岁夏天,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来临。
那天早上天还晴着,中午启动下雨,到傍晚依然酿成了瓢泼大雨。
我正在镇上服务,传说山上的水库可能扛不住,飞速往村里赶。比及村口时,水依然漫过了膝盖。
村支书(不是陈支书了,他早退休了)带着几个年青东说念主,挨家挨家奉告猬缩。我们村三分之一的房子齐在低洼处,如果水库垮了,圆寂不胜设计。
“往哪撤?”有东说念主惊愕地问。
“就从陈老支书修的那条水泥路走,径直到山后的高地!”
十年前修的那条路,因为是水泥路基,加上有排水系统,成了村里唯独还能通行的说念路。东说念主们拖家带口,沿着这条被骂了十年的”没用的路”,往山后调理。
暴雨中,我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路口,为村民们指路。那是依然七十多岁的陈支书,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,分不清是雨水如故泪水。
“快走,往高处走!”他的声息被雨声吞并,但手势很坚定。
等终末一户东说念主家猬缩完,他才跟在队列后头离开。他走得很慢,时经常回头看一眼越来越浑沌的墟落抽象。
“你早知说念会有这一天?”我忍不住问他。
陈支书莫得径直恢复,仅仅说:“三十年前那场激流,村里死了十三个东说念主,齐是因为没路可逃。我当时就在想,如果有条稳定的路就好了。”
我这才明显,他坚合手修这条路,不仅仅为了便捷出行,更是为了在危难期间有条生路。
那场激流事后,陈家村险些被淹了一半,但全村四百多口东说念主,一个齐没少。
而距离我们十公里的李家村,因为说念路中断,调停延误,有七东说念主被激流冲走。
当年反对修路最强烈的老刘头,在村民大会上红着眼睛说:“老陈啊,是我们瞎了眼,没看出你的良苦精心。”
陈支书摆摆手:“路即是该这样修的,我没作念什么绝顶的事。”
但系数东说念主齐知说念,如果不是他的痴呆己见,坚合手修这条”没用”的路,圆寂不胜设计。
前几天,县里来东说念主,要给陈支书颁”圭臬村干部”奖状。他婉拒了,只说:“路修好了,东说念主祥瑞了,这就够了。”
昨天途经他家,看见他正在屋前的小院子里整地,准备种几棵果树。
“这样大年事了,种树干啥?又不一定看赢得圆寂。”有东说念主玩笑他。
陈支书慢悠悠地说:“种树跟修路不异,不是为了我方看圆寂。”
他的皮肤晒得阴晦,脸上的皱纹像舆图不异缭乱有致,但眼睛依然亮堂如少年。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疤,正小心翼翼地扶正一棵歪七扭八的小树苗。
我忽然提神到,他家门前挂着的门神依然褪了色,但门楣上那副春联还在——“修得大说念千古业”,而下联终于补上了:“功在东说念主心万世名”。
阳光下fre,那条曾被骂了十年的水泥路静静地延长向远方,像是一条通来去日的纽带,又像是一个痴呆老东说念主留给墟落最可贵的礼物。